刘禹锡游访德山
“枉渚逢春十度伤”,刘禹锡谪居朗州十年,惯看沅澧烟波,情寄武陵山水,留下了许多不朽诗篇。德山最是这位诗豪情有独钟的地方,他在多次登临游览之余写下《谒枉山会禅师》和《善卷坛下作》、《题招隐寺》等杰出作品,表达了他对这座名山留恋和热爱之情。在中国诗歌史上,是刘禹锡第一次把德山推介给了世人,从此德山便以其秀美绝伦的身姿和深厚的文化积蕴进入了文人的视野,逐渐成为世所公认的“德文化”发源地。
德山最早的时候叫枉人山,简称枉山,素称常德的东南门户,山顶的孤峰则被视为郡城的“捍门华表”。 相传为上古善卷先生的隐居之所,由此,隋代时刺史樊子盖便将此山改名为善德山。
德山林木苍翠,绿水环绕,峰峻壑险,鸟语花香,自然景色优美秀丽,人称“山拥翠屏千叠秀,涧拖轻练一条深。”(《嘉庆常德府志·艺文志·无名氏诗》)“僧居阁楼翠微外,人在烟波欸乃中。”(周必大《善德山诗》)宋人袁申儒这样来揭示德山的魅力:“郡有德山,瞰江近城,或者即为鱼群虾侣,沉钩横棹,盟鸥宿鹭,去来无迹,而闲夫野客目为之凝也;江阔流缓,风回波细,飞帆去舻,舒徐上下,而骚人逸士神为之往也。平坛幽祠,皮冠叶衣,遗像有严,清风可挹,而高人隐士心与之俱也。”“沅水演迤,阳山雄峙。临枉渚以想朝发,望秦城而慨秋绿,游观之最也。”(《楚望、临睨、仰止三亭记》)这么秀美的自然景色和众多的人文景观多么令人神往!高人逸士,骚客闲夫,又岂能不为之凝目心动?
唐宪宗永贞元年(805)冬,刘禹锡从炙手可热的京都郎官的位置上贬来朗州。当时的朗州偏远弱小,列属下州。这里气候恶劣,潮湿多雨,瘴烟飞腾;经济落后,信鬼好巫,风俗陋甚,与少数民族杂处,语言不通。这使得政治上遭受了沉重打击的诗人更为孤独愁苦。于是与他蜗居的草屋一水相隔的德山便成了他排忧解闷的理想去处。到朗州不久,他便登临德山,拜访禅师,急欲排解心中的郁结。他在《谒枉山会禅师》中写道:
我本山东人,平生多感慨。弱冠游咸京,上书京马外。
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勉修贵及早,狃捷不知退。
锱铢扬芬馨,寻尺招瑕颣。淹留郡南鄙,摧颓羽翰碎。
安能咎往事,且欲去沉海。吾师得真如,自在人寰内。
哀我坠名网,有如翾飞辈。瞳瞳揭智炬,照使出昏昧。
静见玄关启,歆然初心会。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
觉路明证入,便门通忏悔。悟理言自忘,处屯道犹泰。
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思此灵山期,未来何年载!
诗的前十四句回顾自己入仕以来所走过的道路:先是铺满鲜花和荣誉,后是突遭摧折与谗伤。他没有想到锱铢般微小的善才美名,却遭来巨大的祸患与过失,被贬弃在南蛮荒地?这使心性敏感、本多感慨的诗人更加觉得世事无常、人生少趣。后十八句写自己在会禅师的启发引导之下的悟解。刘禹锡看到会禅师也生活在人间,却能自由洒脱,为什么呢?因为禅师心中有“真如”,即掌握了万物的真实本体,超然于尘世的物相之外,摒除了一切烦恼,所以能空寂无碍、自由自在。这使得处在极端苦闷与烦恼之中的刘禹锡非常羡慕。于是,他积极地向禅师学习依靠自己“识心见性”的禅法,自省自度。这样,他发现自己的灾难过失、苦闷忧思都是因为“夙尚”名利,坠入了名网。其实,与人生的真谛相比较,功名利禄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想通了这一点,也就能不计较功过得失,处艰难而泰然了,还会有什么烦恼、忧愤呢!很显然,刘禹锡这次游访德山的收获就是从会禅师所谈的宗教义理中求得了一种心理的平衡与和谐,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我慰藉与解脱。
刘禹锡经常出没于德山的山水之间,对于德山的文化积淀了解渐深,其中,最让他崇敬向往的便是曾经隐居这里,得尧舜让王而不受的善卷先生。于是他在枉山(德山)上的善卷祭坛写下了著名的五言古诗《善卷坛下作》,诗云:
先生见尧心,相与去九有。斯民既已治,我得安林薮。
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疆寿。瑶坛在此山,识者常回首。
善卷是传说中的上古隐者,《明一统志》最先明确记载他为“武陵人,居于枉山”。据说,善卷在推辞了舜帝的禅让之后,便遁入辰州大酉山中,致力于苗民的教育开化工作,与人们细讲善德,他不仅是民众的老师,还是尧舜的老师,因此刘禹锡敬重地称善卷为“先生”。“尧心”是指尧帝不愿居天子之位的想法。从这里看,似乎禅让帝位的是尧,而不是舜,与《庄子·让王》所载不同。后人诗词中也并不清楚善卷和尧、舜之间的禅让关系。只说到尧的,除刘禹锡之外,还有无名氏与蔡昆。无名氏诗有“尧时高土烟霞洞,依旧丹炉锁桂林”,只写他是尧时人,且炼丹,有道家身份。蔡昆的《善卷先生坛》中云:“几到坛边登阁望,因思遗迹咏今朝。当时为有重华出,不是先生傲帝尧。”诗中的意思是因为当时有重华(舜帝名)出现,善卷认为国器所授已有合适人选,所以就推辞了尧帝给他的禅让。即蔡昆认为向善卷禅让的是尧帝。晚唐僧人虚中则认为向善卷禅让的是舜帝,他的《善卷坛》诗云:“大舜欲逊国,先生空敛眉。”另一首无名氏的 《善卷祠》诗说:“先生踪迹重埋没,引舜作证应点头。”也认为欲禅位给善卷的是舜帝。只有宋朝淳熙间在常德做过知府的李焘在他的《善卷祠记》中才明确把尧、舜与善卷的关系作了清楚的区别,他说:“尧虽不能以授先生,而尧之道即先生之道也。舜虽不能以逊先生,而舜之道即先生之道也。”所“授”者乃治国方略,德行达智,即《吕氏春秋》中所说的“尧北面而问”的内容;所“逊”的才是帝王之位,即《庄子》中所说的舜帝让王。根据这个说法我们可以知道,尧帝主要是向善卷问政,舜帝才是向善卷禅让的人。“相与去九有”,即善卷与尧一起离开九州大地,避入深山老林。“九有”是“九州”的意思。他为什么能与尧一起避入山中呢?因为“斯民既已治”,即这里的老百姓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治理,亦即由舜这样的道行高尚、才干优秀的人接班治国,是很叫人放心的了,我们就可以在深山老林中安然居住了。这是隐括许由的话成诗的。尧帝曾想禅位给许由,许由说:“子治天下,天下即己治也;而我犹代子,将以为名乎?”许由赞扬尧帝有德有道,天下治理得很好。
“道为自然贵,名是无穷寿”,是全诗的警策之句,是诗眼。“自然”是世间的一切事物的最高准则。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庄子·逍遥游》)。善卷就是充分尊重自己人性的自然本色——不追逐名利。而恰恰因为他淡泊名利,成就了他后世高洁的美名。正如董仲舒所说:“尧舜德彰而身尊,善卷德积而名显。”(李焘《善卷祠记》,见《清嘉庆常德府志·常德文征》)他的高尚人格使他的美名千古流传,得到永生。善卷坛虽然经历了千百年的风雨沧桑,依然伫立在高山之巅。知道此坛来历的人,无不回眸远眺,以此缅怀他高尚的美德。
刘禹锡为什么要选择善卷作为咏赞对象来缅怀远古呢?因为他所处的中唐时代是个竞争非常激烈的时代,他自己就是竞争的牺牲者。藩镇割据而火并,宦官专擅而弑君,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争名于朝,争利于市,闹得刀光剑影,且舆论不以为耻,反而大加蛊惑,于是世事混乱,道德衰微。目睹这颓世衰风,又自历着贬谪的痛苦,诗人不能不想到“自然归隐”的善卷。一想用善卷的高贵品质唤起世人的善德美行,二想以此平衡自己愤怨不平的心情。对于彰显善卷的意义,正如李焘所说:“践先生之遗迹,颂先生之高风,贫者廉者激……人得之以致君,则可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人得之以泽民,则可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因此,自从刘禹锡用诗歌赞颂善卷以来,历代文人对善卷的咏唱代不绝响。
刘禹锡以上两首写德山行迹的诗并没有多少对德山的直接描绘,前首写山上的会禅师及精舍,后一首专写山上的善卷坛,均未写枉山之大势。倒是《题招隐寺》,写出了孤峰的气势、地形和壮丽风光。
隐士遗尘在,高僧精舍开。
地形临渚断,江势触山回。
楚野花多思,南禽声例哀。
殷勤最高顶,闲即望乡来。
诗人登高望远,望南楚大地,花色含悲,鸟声传哀,朝宗的滚滚江水,隐士的处处遗迹,不能不勾起他思乡的情怀,因而他在闲暇之时,总是登临这里,遥望乡国。这正是诗人初贬朗州之时常有的心情和举动。他在多篇诗文中都有过类似的表述:
“南登无灞岸,旦夕上高原。”(《武陵书怀五十韵》)
“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谪居悼往二首》)
“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泰娘歌》)
“却寻故乡路,孤影空相随。”(《和董庶中散调词赠尹果毅》)
“殷勤最高顶,闲即望乡来”与这些句子的意境、文辞都基本相同。可见,《题招隐寺》应为写德山的作品。蒋维崧等《刘禹锡诗集编年笺注》将此列入“在朗州所作其他诗”中,但未说明任何理由。诗中所写景象与朗州德山孤峰地势及历史条件完全相符。德山孤峰壁立于沅水东流拐弯处,北当江流之冲,冈峦突耸,与枉渚相望,成为郡府的捍门华表,正所谓“江流触山回”、“地形临渚断”。德山是上古善卷隐居之地,又是屈原《涉江》中“朝发枉渚”的出发地,是屈原披发行吟,遇渔父而歌沧浪的地方。至明代万历间,知府刘一全还在孤峰上筑楼三层,祀善卷先生、三闾大夫和沧浪渔父,这大概就是“招隐寺”的招隐之义。德山还是佛教圣地之一,唐代时,著名的金刚僧宣鉴和尚就在孤峰顶宣教说法,裴休曾为他题写“古德禅院”的碑刻。宣鉴的事迹也被后人载入《高僧传》。因此,诗中说:“隐士遗尘在,高僧精舍开”,十分切合德山的历史文化。
这里引两首宋、明人的诗作,与刘诗作个比较,可以看出所写景象与刘诗所差无几,亦可作为《题招隐寺》是写德山的佐证。
一是宋代周必大的《善德山》:
闲来楚望看江山,水阔分流又一湾。
古刹经行修径里,孤峰环绕翠筠间。
昔人旧塔今虽在,道价高风不可攀。
因念丛林宛如旧,当年有愿几时还。
诗的首句显然从《题招隐寺》隐括而来,“闲来楚望”即“闲即望乡来”之意,“看江山”则概括了刘禹锡诗中间四句的内容,“楚野”、“南禽”、“地形”、“江势”正在这看望之中。从这些词语内容的相同与相近看,周必大应该受到过《题招隐寺》的启发或影响,由此可以推知善德山与招隐寺是有联系的,刘禹锡的《题招隐寺》应该就是写的德山孤峰及其建筑物。
二是明代吴廷举的《德山次韵》,诗云:
武陵今古此名山,重临逶迤碧江湾。
牧笛远村枫树里,渔歌近溆蓼花间。
高僧塔在沾时远,隐士台荒傍险攀。
络绎玉厨传玉食,竹林斜日不知还。
从韵字我们就知道此诗乃是宋周必大的《善德山》诗,“高僧塔”“隐士台”即是周诗中的“旧塔”与“道价高风”,显然与善卷先生隐逸德山的活动有关。三首诗的因袭关系清晰可见。
从这里我们知道刘禹锡不仅是用诗篇吟咏德山的第一人,而且是他的《题招隐寺》第一次直接描绘了孤峰。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如果说善卷让王,屈子独醒分别从弘善扬德与倔强独醒两个层面奠定了德山古韵,那么一代诗豪刘禹锡用他的诗歌和人格丰富了德山的文化内涵,为之注入的不仅仅是谪居望乡的苦楚情愫,更有豁达豪健的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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